鸟和鱼 - 达人(Mouse)

2003/07/28 | 鸟和鱼
类别(小说) | 评论(5) | 阅读(481) | 发表于 00:00: 鸟和鱼

作者：阿鼠

1.
你在街上游荡,撑一把尼龙伞,铝制的伞柄很轻巧，它匍匐在你的肩头好象随时会飞走。

初春的雨水随风飘扬象一笼曼妙轻纱，它还没来得及茁壮成声势浩大的场面，稚嫩得如同刚出土的幼苗。

“有时候我是真的爱这个世界。”这时候她眼神明亮容光焕发，她感染了你，让你觉得世界真有那么可爱。你握住她的手，温暖滑腻的一节藕。你们坐在教学楼的天台，天空晴彻，浮云丝般轻盈，对面楼里响起尖叫和口哨，她向那里挥挥手，回头冲你笑：“我们象两只鸟”。

1993年，两只鸟停栖在教学楼的天台，风吹动它们颈项的绒毛，卷起纤小旋涡，它们站在那里偃仰俯眄一番，然后抖擞精神，振翅飞走了。

2.
你在一个公交车站停下来，这里空无一人，站牌冷清清立在一旁栉风沐雨。

雨伞斜靠椅腿，你在不锈钢长椅上欠身危坐。椅子很凉，你倚暖了它，它却凉透了你——徐志摩。

年轻的园丁头戴一顶破草帽，手拿一把长剪，他站在窗外向教室张望。马列主义老太太在讲马列主义理论，她风度翩翩老生常谈，教室很安静，你们在一张课桌上昏昏欲睡。有人大声喊：“徐志摩！”嘹亮的山东口音。你仰起头循声望去，林荫道上，黝黑干瘦的老园丁扯过脖子上的毛巾抹汗，身旁一推车旧砖块，他吆喝匆匆跑过去的破草帽：“徐志摩，搭把手！”

哄堂大笑，原来他叫徐志摩。

徐志摩的老婆晚上在校门口卖烧饼，徐志摩在一旁“搭把手”。

昏黄灯影里，她袅袅婷婷地扭过去：“喂，徐志摩！来两个大点儿的！”徐志摩张着嘴，象个大烧饼。

徐志摩发现了他，他倚着那棵著名的松树，那棵松树在小树林里卓尔不群，它亭亭如盖，宽广的枝叶裙裾一般拖垂于地，这是一个天然的帐篷，巧妙的庇护所，夜色朦胧时分，它是恋爱男女必争之地。

他在那里割破了手腕，他的血把一大片泥土浸染成紫黑色。那天晚上一定有无数对恋人拜访过他，
他们钻入松树，发现他叉着腿雄踞在那里，于是讪讪而退。

只有徐志摩愿意见证他的死亡，徐志摩搓着指头上的印泥，站在保卫科门外不知所措。她蹲在地上埋头啜泣，她的手指鲜红欲滴。

保卫科有人提着热水瓶出来打水，诧异道：“怎么还不走？”

徐志摩点头哈腰：“哦哦，可以走了啊？”

热水瓶摇晃着，和它的主人一样不耐烦：“走吧走吧，有事再找你们！”

徐志摩欢天喜地地走了。

她还蹲在哪里，直到你找到她说：“回去吧。”

她抬起红肿的大眼睛望了你一眼，吸着鼻子笑了：“腿麻了……”

3.
你皱起眉垂下头。

“请问，到六公园能不能在这儿坐车？”有人过来搭话。

你不答，指甲掐着手心，头痛欲裂。

怪异的眼神瞟过来，那人走开了。

“他-妈-的。”她盘腿坐在你床上，吸着烟，烟雾粗鲁地从鼻孔喷出来。

寝室里满是她的涂鸦，一斤墨汁四年都没用完，最后变成了铺天盖地癫狂放肆的字句。

“那是什么？”她指着柜架。

那是一瓶喝了一半的糖水兑酒精，你递给她。

她转动瓶身读标签：“女士香槟”，立刻咯咯笑起来：“什么玩意啊！”

拿过两只搪瓷碗，一人倒一半。咕嘟咕嘟，她一气牛饮，放下碗抹了抹嘴，脸色刹那飞红。你来不及下咽的一口扑地喷出来，拍手笑道：“倒也倒也！”她作势便倒，倒下便唱歌，一首接一首，唱着唱着变成呜咽的哭声。你撑着晕眩的脑袋问：“唱的是哪出啊？《小寡妇上坟》？”

小寡妇没有哭完就上路了。肩扛手提，揣着车票，你把她送到车站。

“写信啊！”车子开动，相互叮嘱。

终究没写过信。

长途拨过来：“最近好吗？怎么不写信？”

“你也没写嘛！”

电话两头泛泛地笑，隔着白茫茫的空间和时间。

4.
1993年你是一只鸟，后来你成了一条随波逐流的鱼。

庄子说：“这条鱼好快乐！”

惠子说：“你不是它，怎么知道它快乐？”

庄子说：“你不是我，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它快乐？”

别抬杠了，庄子啊，一条游来游去不得安宁的鱼怎么会快乐？

更何况，这条鱼还犯着头痛病。

你缩着身子微微发颤，象一根崩紧的琴弦。

你们都喜欢那个夹着诗集心事重重的男生。

你想：他怎么了？

她想：他有什么？

你们年轻浪漫，对孤独症毫无免疫力，你们迷恋这种特质，一心想要寻根问底。

她在图书馆递纸条：“中午请你吃饭！”

热爱诗歌的男生不可能拒绝这个漂亮女孩。

她挽着他的胳膊四处逛，绚丽的羽翼御风而动，那不是鸟，那是胜利女神。

你平添一股戾气，斜着眼睛看她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，你们原来如此不同，她肆意攫取、光彩照人，你退缩保守、黯淡无华。

一个月后，长头发从上铺倾泻下来，她拍着床栏杆：“喂，去看电影？”

你漫不经心翻着书页：“不约会了？”

长头发摇晃一下：“咳，吹了啊！”

你心里一紧：“为什么？”

“没意思。”她翻身回去。

你凝视手里的书，不知是惊是喜。

5.
公交车驶来，匡当一声，车门开了，一对情侣嬉笑着跑下来，他们在车站雨篷下彼此搂抱着甜言蜜语。

你打伞起身，去哪里呢？

街道喧闹起来，天色暗沉，不单是下雨的缘故，余光中看着瑞士表，都七点了。你所在的地方一刻不停地自转加公转，日复一日，它将这样孤独转动100亿年，而你只有几十年，有什么不可忍耐的？

“她去哪里了？”他问。

“回家了，她家里有事。”你避开他的眼光。

“怎么不说一声。”他也避开你，仿佛自言自语。

“你们吹了？”你把这句话小心轻放。

“她说的？”他勉强一笑，“赌气吧？”

“大概是吧。”

周末的女生楼是一出粗俗热闹的喜剧，处处徘徊着心神不宁的男生。有人敲着饭碗朗声长诵：“天苍苍，野茫茫，女生楼下一群狼……”

他蹂躏着脚下一丛蓬勃的野草。

沉默是难堪的折磨。

良久，他抬起头：“晚上有个诗会，一起去吧。”

“好。”你不假思索，爽快得让他吃惊。

大教室水泄不通，你和他站在不起眼的角落，不修边幅的中年诗人在讲台上慷慨陈词：“诗歌是金字塔的塔尖！”，彼时诗人已经纷纷改行，象牙塔里仍然挤满热诚的信徒。

会散了，你们踏着月光下斑驳的树影，他捏着书包一角，周身散发着难以自抑的热情。

“你喜欢诗吗？”他目光炯炯。

“还行。”你漫应。

“还行？”他的样子活象看到一个怪物，“什么是还行？喜欢还是不喜欢？”

“有时候看看”你咬着嘴唇，“怎么说呢，有些句子很美。”

“比如说呢？”

你想了想：“这句吧：袅袅兮秋风，洞庭波兮木叶下。”

“湘君思慕湘夫人，确实美，你喜欢古典的？喜欢徐志摩吗？

你笑出声来，想起了徐志摩的烧饼，扑鼻的芝麻香。

他不明白你笑什么，但是他很快乐：“等待思慕的爱人，徐志摩那句也很美：我倚暖了石栏的青苔，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。”

你仰起脸看着他，那里镀着一层纯真的光辉。

6.
你避开街边两个相互追打的孩子，一个孩子端着塑料机关枪回身扫射，如果是真枪实弹，你应该中弹了。你想象子弹穿过骨肉的感觉。

“我好象有病。”你刚开口就红了脸。

戴无边眼镜的医生操着学生腔，显然比你年轻。

“什么症状？”他盯着你，一手转着圆珠笔，一手搓弄脸上的暗疮。

“还是算了。”你霍地站起身，走出心理门诊。

“就象抱着一尊蜡像。”第三个相亲对象停下动作，放开了你。

你对他并不太反感，你让他抚摩亲吻，然而没有丝毫回应。

“我对谁都这样。”你抱肩蜷在沙发，对自己充满了疑惑。你每一根头发都在抗拒他们，当他们触碰你，心里便有一个小人跳出来厉声嘶喊：“走开！走开！”

“你喜欢女人吗？”他问。

“什么？”你瞪大眼睛。

“是她？”他指着玻璃台板下的照片，你和她笑眯眯依偎在一起。

“她？”你拼命摇头。

她有了孩子，发了福，心满意足地托着襁褓问你：“看看象谁？”

好丑的孩子，你亲亲红彤彤的小脸蛋。

孩子的父亲频频给母亲夹菜，有时逗逗小宝贝，其乐融融。尽管主人很好客，你还是被冷落了。

她带着过来人的自豪劝你：“快点结婚吧，一个人有什么意思？”

你突然想甩她一个耳光，但是你忍耐地笑笑。

喜欢她？不会。

7.
你小心翼翼踩在雨地里，鞋底舔起路上的水花，亲近得象在谈恋爱。路边花草郁郁葱葱，它们大隐隐于市，潜藏起比人更顽强的生命力，它们分享这场好雨，它们索求的东西不多也不少。

你回到空落落的宿舍，她们都走了，伤感或欣喜地，留下一屋子狼籍。

“帮我把这些处理掉吧。”临走，她指着墙角的废弃物。

这时候人人都会丢掉一些东西，就象战争年代溃败的逃兵，楼道里遍地垃圾，几乎无处落脚。

你拾起扫帚清理房间，在她的废纸堆里，陡然出现他的诗集。

心顿时狂跳得要使你窒息，你翻开一页，泪水很快蒙住了眼睛。

“渔人说：来吧，快来这里/金鱼摇尾游过去/为什么不呢？那渔人如此美丽/金鱼跌入她的丝网/来了，我来了/请容我在你的玻璃樽。”

诗歌的夜晚，他紧紧拥着你，你止不住颤抖，世界静得只剩下急促的喘息。

你再也没见过那晚那么明亮的月亮，那是舞台的追影灯，你盛装旋转在辉煌的光柱里,幸福是舌尖急速融化的糖果。

然而你的舞伴忽然推开你，满脸的羞愧：“对不起……”

怎么了，哪里出了错？为什么要说对不起，你向他伸出手，他挣脱你匆匆逃离。

假面砰然化为齑粉，你呆立在空旷的舞台，耳内久久轰鸣：“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

8.
你抱住头。

手机响起来。

“喂，你在哪里？”

在哪里？你环顾四周，汽车、人群、路灯，它们洪水一般向你涌来。

你哭了：“不知道，我不知道在哪里……”

你挂断电话俯下身，泪水决了堤。

“你这个大熊猫，”他抚着你的脸：“知道他们怎么对付性冷感的大熊猫？”

你笑着摇头，第三个相亲对象成了你亲密的朋友。

“给它看熊猫交配的录像啊，所以啊，你要多多看黄片！”得计之后放肆的大笑。

你随手抓起一个沙发垫堵他的嘴。

一条衰弱的小鱼被急流冲上了岸，它想，我就死在这里吧，不要挣扎了啊，可是又一道急流卷过来，把它抛回了河面。

你握着手机，瑟缩在绵延不绝的漫天春雨里。

“其实我是可以爱他的”，他在垫子后面手舞足蹈，那一刹，你这样想道。; 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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